玛格南图片社成立70周年之际,深圳大学美术馆近日举办了“聚焦与失焦——罗伯特·卡帕影像回顾展”。那些历史瞬间与卡帕的关系永远是双向的。正是因为卡帕的勇气和决心,战地摄影成为一项令人尊敬的艺术形式。
罗伯特·卡帕(RobertCapa),这位“世界最伟大战地摄影师”和玛格南图片社(MagnumPhotos)的创始人之一,终于迎来了在中国的首次回顾作品展,弥补了所有摄影迷们的缺憾。
展览中,近百幅经典作品按时间段划分,包括他职业生涯第一张发表作品《演讲中的托洛茨基》、西班牙内战中《倒下的士兵》、失焦的《诺曼底登陆》,以及拍摄中国抗战的《少年士兵》等所有经典原作尽皆展出,此外还有纪录片、采访音频和《生活》杂志原本。
从西班牙内战、中国抗日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北非和西欧战场,到第一次阿以战争和越南反对法国殖民的印度支那战争,卡帕作为战地摄影师所经历的五大战场全都展现给观众。深圳大乾艺术机构联合玛格南图片社,将这些原版照片带到了中国。他所拍摄的士兵、难民,抑或尸体、废墟,均是黑白影像,庄严肃穆,尽显苦难与哀伤。展览中展示了他迄今依旧无人超越的战争摄影作品,也展示了他生命最后一刻拍下的影像。
年,卡帕再次接受美国《生活》杂志的提议,代替一位中途休假的摄影师前往拍摄越南抗法战争。在越南,一次与纵队的日常推进过程中,由于没有拍到想要的照片,卡帕决定离开几位同伴摄影记者,跳下吉普车,跟随一个小队进入稻田。他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是一众士兵在稻田中行军的场景。几分钟后,传来了剧烈的爆炸声,吉普车上的同伴骂道:“他妈的,又让这小子拍到好照片了!”结果是卡帕踩到了一颗反步兵地雷,因此丧命。
这名历史上最有名的战地摄影师形象,永远被定格在了他40岁的模样。
匈牙利裔美籍战地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年摄于巴黎)
那时的他,曾通过《生活》杂志和美国战时“图片共享联合体”,成为“二战”最有名的摄影师。“二战”结束后,他拒绝了拍摄 的邀请,在纽约与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Cartier-Bresson)等人一同创办玛格南图片社,并担任总编。尽管卡帕与其他创始人的纪实摄影风格不尽相同,但却从此为玛格南定调。
从诞生至今,玛格南图片社已经70年了。卡帕被视为战地纪实摄影的经典,而玛格南则在不断定义着纪实摄影的风向。年去世的卡帕,没有经历纪实摄影的弱势和艺术摄影的崛起,也不知道他赖以生存的《生活》杂志会在20世纪70年代停刊。
如今,激烈的世界大战早已远我们而去。玛格南赖以生存的战争和地区冲突,在现而今不断消逝。环绕在卡帕回顾展的经典作品中,不禁让人思考:如果卡帕活到了80岁,面对这些年世界和摄影的变化和转向,他会对玛格南的风格和发展、对纪实摄影历史的发展,有什么影响?
玛格南全球展览总监安德里亚·侯泽尔(AndreaHolzherr)如今负责很多玛格南摄影师作品的编辑工作,他对本刊表示:“卡帕如果晚几十年去世,除了摄影作品数量以外,他留给玛格南的精神也许是一样的。因为卡帕是个思想开放的人,他曾经邀请了很多不同类型的摄影师加入玛格南,比如布列松、沃纳·比肖夫(WernerBischof)和赫伯特·李斯特(HerbertList),这些人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战地新闻摄影师,这些人也同样共同孕育了玛格南如今的精神。”玛格南前任主席斯图尔特·富兰克林(StuartFranklin)则对本刊称,如果卡帕没有那么早去世,他很可能会选择走其他道路。“他会去拍纪录片或者虚构电影,我觉得他不会折磨自己,使自己适应摄影产业。他可能会像雷蒙·德帕东(RaymondDepardon)拍摄《法国日记》(JournaldeFrance)那样转型成为一名纪录片导演。”
围绕纪实摄影中失焦与聚焦,真实与模拟探讨的辩证关系,卡帕留给摄影艺术一笔财富。
勇气、颤抖与失焦
卡帕的成功,源于他的运气和勇气。他那句名言成了他身后所有战地摄影师的警句:“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离炮火不够近。”
他一生中最著名的作品,便是诺曼底登陆时拍下的影像。年6月6日,第二次世界大战盟军在诺曼底登陆当天,他是唯一一名与第一批军人一同登上奥马哈海滩,并活着回来的摄影师。
如今回望,很多人对诺曼底登陆的视觉记忆,或者日后电影重新模拟诺曼底登陆时的一切视觉根据,源头也许都是卡帕的那组照片。那组照片不仅成为历史依据,也让卡帕成为珍贵的历史见证者。
尽管此前卡帕已经通过拍摄西班牙内战开始成名,但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到来,他先后参加了盟军在北非和意大利南部的战役。在结束意大利的战役之后,卡帕返回伦敦,与其他记者和士兵一同等待着“下一场重大战役”的到来。在数百名盟军战地记者中,只有几十名被选中随首批进攻部队上前线,其中只有4名摄影记者,卡帕便是其中之一。
年6月6日,诺曼底登陆当天的卡帕,军装、头盔,右挎相机,左挎行军酒壶,这是他的标准装备
漫长的等待之后,5月28日凌晨,盟军公关处的士兵把他从酒店中唤醒,被要求不得与任何人交谈,带上简单的行李上路。他去了英国韦茅斯港,登上了美国军舰“蔡斯号”,除了卡帕以外,还有总共万盟军士兵一同前往英吉利海峡对岸的法国。6月6日凌晨,在离海滩几英里的地方,他与士兵们一同登上登陆艇。待登陆艇进入德军火炮射程后,士兵们开始呕吐,卡帕在一片呕吐物和海水中蹲下身子,从防水油布里摸出一台德国康太时相机。此时天边已经有足够的光线让他拍照了,登陆艇触地,艇前挡板被放下,卡帕看到露出水面的钢铁障碍物和德国人机枪的扫射,以及盟军士兵们在及腰的海水中吃力前进。他举起相机,拍下了历史上这场进攻第一张真正的照片。
在后来的自传中,卡帕清晰地记载了登陆之初几个小时的紧张。海水很凉,奥马哈海滩依然在多码之外,子弹打得卡帕周围的海水开花。他急忙向最近的一处钢铁障碍物行进,并与一名士兵共同分享了一会儿它的掩护。卡帕的镜头中,灰蒙蒙的水面和灰蒙蒙的天空中间,小小的盟军士兵们躲在障碍物下。
等他拍完了照片,海水已在他裤腿里冰凉。每次他想从障碍物旁走开,德军的子弹便会把他赶回来。他从浮尸之间又到了一辆半烧毁的水陆两栖坦克旁,停下来又拍了几张照片,最后鼓足勇气,一跃到岸上。
海滩的斜坡给了卡帕一些保护,他和士兵们都平趴着躲避机枪和来复枪子弹,但潮水把他们推向子弹飞来的方向。卡帕拿出第二台相机,头也不抬地开始拍照。他的照片前景全是靴子和发青的脸,在靴子和脸的上方,画面全是榴霰弹的烟,烧毁的坦克和下沉的登陆艇构成了照片的背景。
德军的迫击炮随即到来,落点极近,卡帕不敢将目光从他的相机取景器上移开,发疯似地拍摄,一个画面接一个画面,半分钟后,他的相机卡住了,胶卷用完了,他从包里取了一卷新胶卷,但他湿漉漉颤抖的双手马上将它弄坏了。
空空的相机在他的手中颤抖着,一种新的恐惧使他从头到脚浑身哆嗦。他周围的人都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死者在水线上随浪翻滚。一艘登陆艇在他身后靠近,他什么都没想,只是站起来,向登陆艇奔跑,直到海水淹到了他的脖子。他将相机举过头顶,突然意识到,他这是在逃跑,他试着回去,但他无法面对海滩,他对自己说:“我只是想到艇上去弄干我的手。”
他爬上艇,烘干双手,给两台相机换上新胶片,此时小艇开始倾斜,缓缓驶离海滩。他在甲板上给硝烟笼罩的海滩拍了最后一张照片,又给甲板上的伤员拍了几张。登陆艇将他带回了6小时前他离开的那艘“蔡斯号”美国军舰,他因劳累而倒下。
再醒来时,军舰返回了英国韦茅斯港。卡帕从等在码头上的记者们那里知道,另一位被派往奥马哈海滩的战地摄影师两小时前就回来了,根本没有下船,更没有碰过海滩。卡帕成了唯一一名与第一批军人一同登上奥马哈海滩的摄影记者。他随即被邀请坐飞机前往伦敦,在新闻广播中讲述自己的经历。但卡帕谢绝了,他把拍摄的底片寄出,换了身衣服,乘坐第一艘船重回诺曼底,继续拍摄。
7天后,卡帕获悉,信使千里迢迢把他的底片送到伦敦,暗房的技工急着追赶截稿时间,忙乱中使出昏着,调高了烘干箱的温度,导致胶卷上的感光乳液溶化了,总共张照片,只有8张抢救了下来,画面因为受热而变得模糊。
年6月6日,卡帕跟随第一批美军登陆诺曼底奥马哈海滩,并拍下了这张照片。18岁的士兵爱德华·雷根趴在沙滩上
6月19日,卡帕的照片出现在《生活》杂志,总共7版,配上标题《诺曼底滩头,海陆空联合打响欧洲命运之战》,并注有文字:“题图和以下6版的图片是《生活》杂志摄影师罗伯特·卡帕拍摄的。他跟随第一批盟军登陆。尽管他的相片内容跟第一批登陆报道有些出入,但是他的图片展现了当时战斗的激烈程度,以及德军顽固的防守。”
在那张最著名的照片下面,怕担责任的杂志编辑配上的文字说明是:“水中匍匐行进,一位美国士兵缓慢移动到岸边。沉浸在兴奋和激动之中,摄影师卡帕移动着他的相机,颤抖的双手模糊了他的照片。”
卡帕用一组照片定格了自己职业生涯最高光的时刻,而置身战场中的卡帕当时并不知道这组照片更深远的意义:照片上的人,第步兵师K连18岁的士兵的爱德华·雷根,与照片一同永远地成为奥马哈登陆最初几分钟里的史实。
对雷根来说,那张照片标志着“重要的成年仪式??是从少年走向成人的过渡”。在美国,雷根的母亲从《生活》杂志剪下他的照片,一脸泪水。年雷根回到弗吉尼亚,她拿出那张剪下来的照片。“你看,这是你吧?”她问。“是啊,是我,”他回答说,“我为此自豪。”
看得出,卡帕很得意这张照片,也原谅了《生活》杂志员工暗房冲洗时的失误,后来甚至将其充作自传的封面,书名索性就叫《失焦》。
正是卡帕和那个时期的一众摄影师,让战地摄影成为“高贵的战地摄影艺术”。
年8月,随盟军解放巴黎后,卡帕就曾发出感慨:“永远不会再有一张照片像北非沙漠或者意大利群山中步兵的照片那样,永远不会再有一次攻势超越诺曼底海滩之战,永远不会再有一次解放能与巴黎的解放相提并论??从现在起,我拍的照片不会再有新花样了。每一个匍匐的士兵、每一辆滚动向前的坦克、每一处狂热地挥动着手的人群,都将只是我以前在某处拍过的某张照片的弟弟。”
诺曼底登陆后,天主教神父在奥马哈海滩上为盟军士兵做弥撒
捕获英雄式的死亡
如果说卡帕最著名的照片是诺曼底登陆系列,那他西班牙内战中的拍摄的照片《倒下的士兵》,可以说自此定义了战地摄影师这一身份。
年夏天,西班牙内战爆发初期,在安达卢西亚,西班牙第二共和国与弗朗西斯科·佛朗哥率领的民族主义军队正在战斗。广袤的天际之下,一名西班牙共和军民兵双腿紧绷,胸口对着狂风,步枪拿在手上,顺着山坡往下跑。突然之间,士兵的飞奔中断了,一颗子弹击中了他。图像定格,战士身体倾倒,原本紧攥在手的步枪已然松开,他似乎要跌破画面,瞬间丧命的身体在下一秒就会与草地上浓黑的影子会合。年7月的《生活》杂志第19页刊登了这幅照片,照片下方一行粗黑标题:《死亡在西班牙:这场内战在一年之内带走了五十万条生命》。
年9月,西班牙科尔多瓦前线,一名共和军战士中弹瞬间
在历史上,战争的残酷头一次通过摄影被极致地展现出来。照片的意图相当明显,它毫不迟疑地捕捉到了惨剧发生的瞬间。它是如此震撼人心、残酷无情,迅速成为战争的标志之一。
“在西班牙拍照不必耍花招。你不用摆布你的相机,摆布被摄者。照片就在那儿,你拍就是了。真相就是最好的照片,最好的宣传材料。”年9月2日,卡帕接受《纽约世界电讯》采访时这样说道。
作品发表即引起轰动,成为战争摄影的不朽之作。但也有不同声音,有人批评拍摄品质相当差,有人质疑照片真伪,说这名战士根本没有死,而是战场后方演习的摆拍,也有人说拍摄者不是他,而是他德籍摄影师女友格尔达·塔罗(GerdaTaro)。
虽然后来争议不断,但至少在当时,这张照片被视作事实的雄辩展现。它独特诠释了人类、人性与战争。20世纪人像摄影和时尚摄影之父爱德华·史泰钦(EdwardSteichen)将卡帕的摄影比作戈雅的绘画《战争的灾难》,宣泄出人类的感情,记录战争的恐怖。而中国摄影评论家顾铮认为,相比绘画,卡帕给出的视觉与意识的刺激,是基于“人们对于摄影的真实描绘能力的基本接受”,因此“也许更经久地潜伏于意识深层,更易于在某些场合被迅速翻检出来和某些历史场面与事件加以对比,召唤某种历史意识”。英国学者卡洛琳·布拉斯特则表示:“这张照片的名声指明了一种集体想象,它所展现的是,战争中的死亡是有英雄气质的,是悲剧性的,在这其中个人是很重要的,他的死亡是值得人们白癜风的根治方法白癜风医院长沙哪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