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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王雁翔阿里之行,一次比梦还遥远离奇

编者按

夏云泥

茫茫的雪山,如纱的白云,幽蓝的天空,飞旋的公路,旷远的苍凉,雄壮的峻岭——这是如我一样没有到过高原的人,心中久已成形的影像。它让人神往,散发着像梦一样的远古气息。然而作为一名军队记者的作者笔下,却让我们体验到了不一样的高原。

因高海拔、高度缺氧、难行走,新藏公路被称为天路,阿里高原被称为“生命禁区”和“永冻层”。文章以作者的天路之行为线,以所见所闻为血肉,以讲述的每个人物的故事为筋骨,给我们谱写了一首铁骨铮铮的高原赞歌。

作者笔下描述了驻防官兵一系列的“高原形象”:高度缺氧导致的呕吐、生不如死的感觉;驻防官兵只有微薄的津贴却死守岗位,甚至有的因缺氧严重濒临死亡却一直不下“火线”驻守高原;有的舍小家顾大家,舍生命顾大义;有的父辈生命奉献给了高原,子承父业继续坚守;有的因为雪崩、迷路、飞石牺牲了生命等等,有很多人将生命永远埋在了高原。

作者以发自心底的敬意和饱蘸的笔墨,对这群最可爱的人进行了讴歌和赞美。他们身上打烙着干净的心灵底色,高举着界碑一样神圣的忠诚,喷涌着高原雄鹰一样的勇气,具有着高原雪一样干净的心灵,谱写着高原长天的一样的雄壮,用铁打的生命守护着祖国的边防。

尽管工作环境艰苦,他们苦中作乐,打起威武的腰鼓,吹起柔情的口琴,展现了驻防官兵乐观主义革命精神。这次天路之行,作者历经感冒、高度缺氧、迷路、车辆刹车失灵等险况,死里逃生。而这些情况对于驻防官兵而言是家常便饭,这让作者对驻防官兵不怕牺牲的精神有了更深层的认识。

文章大量的景物描写,凸显了高原的苍凉、清旷、渺茫、险峻、悲壮,衬托了驻防官兵在艰苦的环境下保家卫国的精神。总之,这次天路之行,对于作者和随去的官兵而言,是一场生命之旅、精神之旅、心灵之旅,也是一次灵魂的洗礼。

在作者笔下,阿里高原和新藏公路是驻防官兵的精神高原,是他们的生命高地,是他们的灵魂殿堂。这次随军的采访经历,让作者九死一生,亲眼见证了驻防官兵生命守护、敢于牺牲、英勇无畏、不怕艰险、革命乐观主义、忠于祖国和人民的可歌可泣的精神。语言质朴干净,情节饱满感人,叙述自然流畅,赋予了时代精神和满满的正能量,具有现实教育意义。佳作,倾力推荐阅读!

天路纪行

迎着高原热烈的阳光,走在连绵起伏的雪山上,听李娜的《青藏高原》,歌声里苍凉、清旷、渺茫、悲壮的感觉,使我的心像淋在春天清新的细雨里,又似被连绵的秋雨拍打着,冷寂,纷乱。

那些隐藏在歌曲深处,期待我们走近而被市井喧嚣和浮躁阻隔了的情绪,在遥远苍茫的雪山上与我的心灵不期而遇。

跟一位阿里高原汽车兵在雪山上跋涉一个多月,这首歌陪伴了我一路。我沉浸在旷远的苍凉里,心被美如天籁的音律敲打着,漫卷着,思绪随着歌声在雪山深谷里飞翔,越听越觉得有味,真是好。

现在,我已经从雪山上下来,再听这首歌,无论如何都无法找回当时的感觉。我想,这歌子只能行走在天高云淡的雪山上听才好。每次想起天路上那些惊险而琐碎的经历,我的心里就会生出些许自豪:我是上过藏北阿里的。   

冈仁波齐峰(神山)刘晓东摄

阿里高原平均海拔米,有“世界屋脊的屋脊,高原上的高原”之称。空气中含氧量比海平面低57%,紫外线辐射强度却比海平面多50%。被生物学家称为“生命禁区”和永冻层。

去阿里之前,我读过不少有关阿里和阿里军人的故事,自认为对西行阿里的艰险已有了足够的思想和心理准备。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还是太过自信了。

有些事情,需要亲身经历。就像灵魂和身体同时穿过一片林子,抵达河流,或者被高山遮蔽的村庄,才能邂逅一些什么。比如悠闲的羊群、温暖的炊烟、纯真的笑脸,抑或突如其来的凶险。

阿里汽车兵把新藏公路不叫公路,称其为天路,把上新藏线不叫走,也不叫跑,叫闯天路。从昆仑山下的叶城至阿里狮泉河镇,一千三百多公里的路程,静卧着三处烈士陵园。

出发前,一位在阿里工作多年的领导严肃地告诉我,上山千万不能感冒,感冒容易引发脑水肿和肺水肿,稍不留神,人就会永远留在雪山上。

我深信他是看出了我的感冒,但他没有点破,可能只是一个警告,或者善意的提醒。为了能跟进藏的新战士们一起上山,我斗胆隐瞒了自己的病情。

无知者无畏。所以,他的话并没让我感到惧怕。尽管我知道我的感冒确实不轻,但是,已经没有时间等待身体康复。西行阿里,对我,不仅仅是想拥有一份挑战自我的经历,作为一名军事记者,不跟着新战士走一趟,我就无法知道他们是怎样踏上那块遥远的高地的。我在箱子里悄悄放进了足够多的药品。

欢送仪式,简朴而隆重,有悲壮出征的意思。车队像一条草绿色的长龙,见首不见尾,见尾不见首。

五月,在内地,已是春深夏至,草木葱郁,庄稼扬花吐浆的季节,而西陲边地,春天还没有真正来临。站在新藏公路的起点——叶城零公里处,我抬头看了看天,天空瓦蓝,有轻薄如纱的白云在天空游移,空气中飘动着淡淡的春草的气息,路边的柳树枝上刚刚缀上黄豆般大小的芽苞。看不见鸟,它们被战士欢快嘹亮的歌声和咚咚锵锵的锣鼓声撵到了远处。臃肿的着装和脚上的防寒棉鞋,使我想起了冬天北方最寒冷的日子。除了毛衣、棉衣棉裤,我们每人还备有一件厚重的羊皮大衣。

我和每一个上山的战士一样,满心欢喜,斗志昂扬,从容不迫。

英勇无畏,敢于胜利,勇于向一切艰难险阻开战,这是军人的风格。

而我的心里则弥漫、升腾着难以言说的激动、自豪和悲壮。

  

班公湖畔、鸟岛(刘晓东摄)

阿里高原对于我是充满诱惑的。出发前,我怀着虔诚的心,又认认真真读了一遍马丽华的《西行阿里》《藏北游历》《灵魂像风》,阿里独特的风土人情、雪山湖泊我当然很渴望了解、认识,但诱惑我的还不仅仅是这些,更深层次的原由是,那里有我的战友,他们是如何守望边境和界碑的,我很想知道。

我乘坐的是一辆四缸“猎豹”越野车,驾驶员小张是阿里军分区的一名上士,已经在阿里高原开了十多年车,有过五十余趟闯天路的纪录,可谓真正的“昆仑勇士”。

小张老家在河南,中等身材,脸膛黝黑,面相与实际年龄不大相符,刚三十岁,头发已脱去大半,看上去像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一样,但人随和,健谈,身上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无畏与硬气。

我将脑袋探出车窗,风比刀子还硬,扫到脸上生痛。看不到路面,车子紧紧贴着悬崖蛇行,峭壁下是万丈深渊。攀山而上的公路像一条在崇山峻岭之间缠绕的灰色飘带。搓板路,颠得心直往嗓子里蹦。一辆辆拖着扬尘的墨绿色平头大卡车,如一串飘动在天路上的绿色音符。

“我当兵进阿里时,坐的是老解放,现在,路况比过去好了,车都是新配的,动力大,吨位也大,沿途有的地方还有饭馆。”小张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聊着,两眼始终紧紧盯着前方的路面。

海拔飞速攀升,战士们的歌声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像被风吹到了远处。村庄,已悄悄地退到了比歌声更远的地方,还有刚刚发芽的树。

新战士坐的是搭有蓬布的运输车。透过车屁股扬起的沙尘,我看见战士们轮流把头探出篷布,趴在后厢板上呕吐。

小张说,吃下去的东西会吐完,甚至胆汁,到阿里高原当兵,有高原反应就像人会吃饭走路一样,挺稀松平常的事,男人在山上遭遇高原反应,有点像女人孕期反应,强弱因人而异……突然我的耳朵丧失了听力,人像被扔进了一个机器轰鸣的庞大车间,太阳穴筋脉“咚咚”跳。看着小张的嘴在动,我的耳朵却无法听清他在说什么。

其实,我心里明白,高原反应远比女人的孕期反应强烈和痛苦,呕吐、头痛、胸闷气短、四肢无力,生不如死的感觉我甚至无法用语言描述。

此时,车子在海拔多米的麻扎达坂上喘着粗气。而我,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小张往我手里塞了两块口香糖。我赶紧大嚼,耳朵里的轰鸣声渐渐消失,听力重新恢复。虽然我是第一次走阿里,却是第三次上喀喇昆仑山,有过吃口香糖防止耳朵短暂失灵的经验,可是我忽略了。

小张说,在山下,谁会在乎空气里的氧呢。

我知道我们在乎的远比不在乎的多得多。在在乎与不在乎之间,人自如如水中之鱼。

那天下午,我下班到菜场买菜,跟小贩讨价还价,又怕他的秤有问题,费尽口舌计较,回家做菜,才发现买回两个空心萝卜。我当然不能责怪小贩,他允许我挑最好的萝卜,是自己顾此失彼,太计较价钱和斤量,反倒把质量给忽略了。我们因为拥有而满不在乎,因为一心想拥有而斤斤计较。我们到底需要什么,又应该在乎什么呢?

迷迷糊糊这样想着,高原反应似乎也轻了些许。但脑袋依旧昏昏沉沉,感到很疲倦,很瞌睡。小张将《青藏高原》音量放得很大。猛地在我身上拍一把说,打起精神,千万别睡,缺氧会使人进入一种半瞌睡半昏迷状态,别误以为是瞌睡,那是缺氧,睡过去弄不好就醒不来了。他告诉我,一个月前,一个营长带车队上山,路上,在驾驶室里睡着了,就再没醒来。

说话间,小张一个急刹车,伴随着急促、尖厉的刹车声,几块磨盘大的石头从车前呼啸而过,山谷里发出雷鸣般的轰鸣。小张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愣了几分钟。然后,他点上烟,拧过脸说:“兄弟呀,我动作要是稍慢一点,我们今天肯定被砸成肉饼了。”

我一时语塞,能听到心在胸膛里突突地跳动。接着,他宽慰我说,也别太紧张,在高原上行车,山体滑坡、山洪、泥石流,遇点惊险是常有的事。有时峭壁上的岩石松动滚落下来,观察不准,就会砸上车和人,驾驶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常年在雪山高原上奔波,在走过一座座界碑,踏访一个个雪山哨卡途中,我也曾不止一次拜谒过雪山上的烈士陵园。为守望和平,一次雪崩、一次迷路、一块山上突然滚落的石头,就会瞬间夺取守防官兵年轻的生命。但我相信,烈士们的心永远飞翔在雪山的高天流云里,会保佑我们一路顺畅,一路吉祥平安。

车队停了下来,战士们在达坂上“放水”,两个战士提着裤子立在路边,半晌都没动静。这时,我看见一名跟车的中尉军官走过去,在他们身后侧身摆了一个撒尿姿势。只是我看得清楚,他撒出的不是尿,而是缓缓从瓶里往外倒矿泉水。

那一刻,立在高原猎猎寒风里,我的心里涌动着一股热流,很想走过去,和那个中尉军官深深地拥抱一下。

有一年,也是新战士上阿里,车队在海拔多米的达坂上停下,让战士下车方便,因带队干部忘了及时提醒,一名战士从大厢板上跳下,一个趔趄摔倒后,就再没能爬起来。这一跳,他年轻的生命,还没来得及张开梦想的翅膀,就永远告别了心爱的军装和刚刚认识的战友。新战士沿途因撒尿太急而晕倒的,也不鲜见。这当然不是传说,是高原上常有的真实故事。

此时,李娜的歌声穿过车厢,在焦褐色的达坂上飞扬。

不少战士蹲在地上不停地吐,有的吐得脸上连血色都没了。战士们衣服上挂着呕吐物,有些干了,有些刚刚从肠胃里飞出来,刺鼻的味道在军装之间来回传递。没有谁会觉得难为情,因为这是在雪山高原上,生命薄如纸片。向着海拔米以上的高原进发,对高原边防军人来说,其实就是慷慨赴死。

细小的流水声,让两个新战士在伸手可摸天的高原达坂上撒了一次尿。也许这事没人信,但我信。

  

拉昂措

车子抵达三十里营房时,我们已经在路上与高原反应撕扯、抗争了两天,大家都有些精疲力竭。山坳里的几星灯火,在冰冷的夜色里远远地候着我们,星星像撒落在雪山上的宝石,在刺骨的寒风里眨着迷人的眼。

尽管兵站晚餐准备得十分丰盛,但高原反应使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对食物失去了应有的热情,两天前还生龙活虎、有笑有唱的新战士,现在像生着大病似的,蔫蔫地坐在餐桌前,带队干部动员说,路还很长,更大的困难还在前面……最后,他以战斗命令的方式下达吃饭命令。

夜色像一池年头久远的酒,浓得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我一身棉衣棉裤,披着厚重的羊皮大衣,仍然觉得浑身发冷。院子里,汽车马达声轰鸣着,驾驶员们晃动着手电光束忙着检查车况。粗犷的风在耳边嗖嗖地叫着。山在夜色里沉默着。

夜,已经很深,兵站的许多房间里还亮着灯。我知道,不少战士因为高原反应,一晚上都会叫喊不停,随行的军医会为他们忙一个通宵。

三十里营房,只不过是漫漫新藏路上的一个小驿站,公路两旁有几家简陋的小饭馆。冬天大雪封山,道路不通,没了过往车辆,饭店老板会像候鸟一样,回老家去寻温暖。天暖路通,他们又回来张罗生意。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养路站,但想来,人是不会多的。

一阵明晃晃的亮光划破了浓浓的夜色,几个汽车司机刹了车,叫嚷着走进灯火昏暗的饭馆,与店主人互相打趣,说着方言味颇浓的诨话。因为有微弱温暖的灯火气息存在,过往司机都将这里称为喀喇昆仑雪山上的“上海滩”或“夜上海”。

在“街道”上转了一圈,一片空寂,清冷。

实际上,这是我第四次在这里落脚。

遥远的雪山背后,巡逻归来的战士们是否还围在温暖的炉火边聊天?

第一次登上神仙湾边防连的日子,我一直记着,是年6月29日。海拔米,世界上最高的驻兵点,这日子怎么能淡忘?那天,踏雪巡逻归来的连队官兵,在哨所举行篝火晚会。连队官兵刚换防上山,晚会开始前,连队干部宣布了一条纪律:只能轻歌曼舞,不准剧烈运动。指导员马进军说,虽说连队距首都北京有六千多公里,但哨卡官兵的心,同所有中国人一样,都渴望祖国繁荣昌盛。

我还记得新战士李济鹏裹着羊皮大衣坐在我身边的神态、表情。我问他:“来这个地方当兵,你后悔过吗?”他说:“能在喀喇昆仑高原、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军营为祖国站岗,机会比上大学还珍贵,能让人自豪一辈子。”那天晚上,他和连队八名战士,庄重地向连队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两个多月后,我再次登上神仙湾哨所。因国庆和中秋佳节碰在了同一天,连队很热闹,激昂铿锵的锣鼓声穿透阳光,布满天空和雪山峡谷,仿佛是从天边边落下来的。倘若在其他地方听到那样欢快的锣鼓声,我一点都不稀罕。但那是在雪山之巅,站着不动都会两腿发软,气喘吁吁,而连队官兵竟然在那里威风八面地打腰鼓,何来这般功夫?战士们回答:“练出来的,没这几下子,咋在雪山上巡逻执勤。”

缺氧,是官兵们上山要闯的第一关。

那个叫田飞登的战士,可能早已复员回山东老家了。记得那天他腰鼓打得特别好,他是写了三次申请才到神仙湾哨卡的。刚上哨卡,他头痛眼花,连东西都看不清,吃啥吐啥,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无奈之中,连队干部决定送他下山。但他扳着床板,死活不松手,怎么劝都不下山。为了留在山上,他流着泪强迫自己吃东西,吃了吐,吐了再吃,一直折腾了半个月,体重减了九公斤,才闯过了缺氧关。

晚饭前,新战士罗刚不顾嘴唇裂口的疼痛,坐在哨所的台阶上捧着笛子给我吹《小白杨》,裂口上的血,把青色的竹笛染红了一片,我有些不忍,看他特别投入,又不好劝。

我心里清楚,待我下山后,艰苦的冬季就要来临,也许直到来年六月,他们才能再见到山外来人。

那天,我在山那边,在那个全世界海拔最高的驻兵点上待了一整天,原打算夜宿神仙湾哨卡,战士们也特意把炉火烧得很旺。不料,晚饭过后,我被强烈的高原反应击倒了。为防意外发生,我恍恍惚惚,如在梦里,被哨卡官兵连夜送到了三十里营房。与哨卡战士之间的一次雪山夜话,被高原反应耽搁了。

第三次在这里夜宿,是跟随一个新闻采访团赴神仙湾哨卡采访。二十多家媒体记者,怀着无限神往飞抵喀什,个个摩拳擦掌,都想去那个被授予“喀喇昆仑钢铁哨卡”称号的驻兵点上看看。但在喀什看完记录哨卡官兵生活的录像片,做过体检,有近一半的人,不得不放弃上山的愿望。剩下一半勉强抵达哨卡,也大都被高原反应击倒。我们在连队忙碌了四个多小时,采访就匆匆结束了。因不少记者高原反应强烈,呼吸困难,必须立即下撤。

下撤途中,天空突然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大雪,说下就下,无声无息。倏忽之间,连绵起伏的高山,一派银装素裹。

六月天,喀喇昆仑山飘大雪是平常事,但对生活在内地都市里的人来说,却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但高原反应折磨得我们既无心拍照留念,也没精力和心思赏景,匆匆下山了。

连队干部告诉我,哨卡要搞一点营房建设工程,连里抽不出人手,将工程承包给一个地方工程队,包工头从山下请来三十多个民工,每人每天三百元,不料民工们只在哨卡撑了一宿,第二天全跑了。人跑了,话却留得实在:这地方命都难保,挣钱干什么?

三百元,现在已不算什么,但在二十年前,却是不小的数字。我知道,战士们在那里守防,每天的津贴抵不上民工的十分之一,可建哨卡半个多世纪,却没发生过战士逃跑的事。战士们说,不管这里多么荒寒遥远,只要是祖国的领土,我们就得守好,一寸都不能少。

在兵站的院子里,我不经意间听到了一段对话:“你体质弱,到房里去睡。”“不,我不回去,你都在车上睡仨晚上了。”“我跑上百趟了,比你有经验。”夜色里,我看不清他们肩上的军衔,但听得出是一个老兵和一个新兵。

在生命禁区,谁都知道,意想不到的凶险随时会降临。但是,为了把危险留给自己,将安适让给战友,他俩竟然拉来推去,在刺骨的寒风里争执了很长时间,到后来,甚至像吵架。这是久经生死考验、纯洁如雪的同志爱、战友情,我想,这就是戍边人托举风雪边关纯洁而又凝重的心灵底色吧。

我相信,在苍茫雪山上当几年兵,拥有了这样的心灵底色,他们就拥有了一笔难得的人生财富。生命里有了这样的经历,还有什么山他们越不过,有什么河他们趟不过呢?

夜,已经很深,我坐在床上,无法安然入睡。心房被那两个战士的对话轻轻拍打着。   

象泉河

在高寒缺氧、险象丛生的雪山上行走,许多意想不到的困境,会突兀地横在眼前,令人措手不及,逼着你跟死亡展开殊死搏斗。

从叶城零公里到阿里狮泉河镇,车队在路上跑了七天。为了将车辆的颠簸降到最低,让上山的战士少受点苦,每辆车的大厢板里,都装了足够重的马料压车。但凸凹不平的搓板路,仍颠得人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有时在高山峡谷里跑一天,除了满眼焦晃晃的山,很难见到一个人影儿,一抹绿色,一棵树。冰冷的积雪,在山顶上展示着冬天的永恒。

偶尔会碰上三两个埋头挥锹的养路工。见到车辆,他们会停下手里的活,立在路边痴痴地瞧半晌。尽管一路上没停止吃药打针,但我的感冒却一直不见好转。

上山,虽说山高路险,但跟随车队行进,遇上险情,大家互帮互助,天大的困难,都好解决。所以,一路上有惊无险,安全抵达狮泉河镇。

为了让感冒好起来,我不得不在阿里军分区卫生所打点滴。在病房里,我见到一个睿智漂亮的女孩,听到一串故事。   

 

纳木那尼峰

她是卫生所里的一名护士,父亲曾在天山深处的一个仓库里工作二十多年,她十七岁时,父亲倒在了工作岗位上,永远离开了她和母亲。

父母一直分居两地,在她的记忆里,父亲长年守在偏远的大山里,回家的时间总是很少,很短,对母亲和她这个独生女儿关爱太少,但母亲从不埋怨父亲。

二十二岁是一个人最青春靓丽的季节,也是最不甘寂寞的年龄。但那年七月,她军校毕业,勇敢地踏上了遥远苍茫的藏北阿里高原。

她皮肤白皙,长长的睫毛,水灵灵的大眼睛,笑起来满脸灿烂,声音悦耳如风铃,看到她,我猛然想起著名影视明星许晴。而当我真正走进她的内心世界时,发现她心灵深处的东西,远比我看到的丰富、深刻。

她刚到卫生所不久,所里一名刚三十岁出头医生,不到一个月就该当爸爸了,妻子在山下天天盼着他休假回家。但谁都没想到,在一次边防巡诊途中,这名年轻的医生被洪水卷走,直到半个月后才找到遗体。

她说,他虽然长眠在生命最灿烂的季节里,但生命之树上的叶子,没有白长,也没有白喧哗,因为绿过,给过这个世界勃勃生机。

她觉得,氧气稀薄的雪山高原不是生命禁区,恰恰是认识与检验忠诚的地方。战士用生命守望国土,而医护人员,则是用生命守护生命。

她说:“和战友们一起守卫在高原边防,我才懂得了边关安宁在戍边人心里的分量,也真正读懂了父母的爱。”

我知道,一代代边防官兵守望雪域高原的挺拔身影,就是一座座精神高原。这是一种没有海拔的高度,只能用心去体味、去攀登。

一名十九岁的边防战士在卫生所住院,脸上布满了紫外线的颗粒,嘴唇乌紫,指甲凹陷。她每次给他打点滴,这个战士都把脸转向窗外,不敢看她。

后来,她主动跟他聊天,他的话渐渐地多了,每次她一进病房,他就会主动给她讲哨卡上的故事,说妈妈最喜欢他站在界碑前拍的照片。小战士的眼睛里时时闪动着快乐、开心和自豪,病情刚刚好转了一些,就争着要出院,说还有一个月就复员下山了,想跟战友们再巡逻几次,看看界碑,下了山,也许就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上哨所!

出院那天,小战士涩涩地对她说:“我想叫你一声姐姐行吗?”

她莞尔一笑:“好啊,我比你大,你本来就应该叫我姐姐嘛。”

我和她聊起对奉献与幸福的看法。她眨眨眼,沉思了半晌说,在平凡的工作中,我获得的不光是感动、快乐和幸福。女军人在生命禁区是稀有的。上山前,我觉得自己到阿里工作很了不起。其实,跟这里的官兵相比,我感到自己还差得很远,从他们身上,我明白了边关军人为什么会在生死关头勇往直前,为什么吃苦而不言苦。因为,在每一个戍边人的心里,祖国利益高于一切!

有些东西,只有真正到了边关,跟戍边人站在一样的生死边缘,才能触摸到,感悟到。只有理解了边界、界碑在戍边官兵心里沉甸甸的分量,才能真正理解他们心灵深处高高举起的忠诚!

我忽然想起梭罗在他的《瓦尔登湖》里说的一句话:一个人若生活得诚恳,他一定是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古格王朝遗址

真正的危险发生在返回的路上。

经历了上山的艰险,再往山下返,才发现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更难行。

没了车队,只有我坐的一辆车独行,且车子由“猎豹”换成了一辆旧吉普。让我高兴的是,司机仍是小张。

虽然小张对高原上的路很熟悉,但那天,我们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迷路了。当时,前面有一辆丰田越野车,我们的车子就跟在它后面,相距也不算太远。

但是,那辆丰田车突然在雪山峡谷里消失了,就像从地面上蒸发掉了,寻不到它的车印,也看不见它扬起的沙尘。满眼是终年积雪、连绵起伏的雪山,看不见村庄、人和羊群,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轰轰隆隆的寒风呼啸着。

那辆车到底去了哪里?难道是一个错觉?

那一行绵延在雪山上的电线杆子也不见了。我们带着电话单机,但找不到电线杆子,仍然无法发出求救信息。

我和小张立在寒风里,顿时陷入了不知所措的无奈和茫然。

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穿越荒蛮险峻的喀喇昆仑山进入藏北阿里,付出了右脚五个趾头冻烂截掉的代价。年我军第一支进藏先遣部队,上山时有一百三十多人,经过四十五天的雪山行军,把红旗插上藏北高原时,差不多有一半官兵永远地倒在了雪山之巅,而为部队运送物资的骆驼、牦牛和骡马,80%因高寒缺氧倒毙在了路上。

现在,我们迷失在雪山上,死神会让我们付出怎样的代价?

不能立在寒风里等死。我们决定开着车寻找生路。车子在雪山里左转右突一个多小时,仍然什么都看不到,似乎离生路越来越远。太阳正一点一点地往雪山顶上滑。太阳一旦落山,夜幕降临,就意味着我们会永远留在雪山上。

此时,油箱里的油也不多了,车子没了油,又迷失在雪山里。出不去,不要说饥饿,仅夜里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的严寒,就会将我们冻死。

在雪山高原,突遇险情,有时,等待就意味着死亡。如果在公路上,车坏了,有时运气好一点,或许会碰上过往车辆相救。可这里没有路,也看不到任何活物。

太阳已经跌落进雪山那边,夕阳把峰顶上白雪皑皑的山头染得绯红,月亮悄悄挂上了清蓝的天空。

就在我们准备留遗言时,生的希望悄然出现,一个牧羊人赶着羊群从远处的峡谷里钻出来。我们赶紧往他身边跑,饿了一天,死亡的恐惧和高原反应,使我们两腿发软,打颤。我们跌跌撞撞,拼命跑,跌倒了,爬起来,接着跑。

牧羊人,是一名藏族中年男子。听不懂汉语,我们不会说藏语,扯着嗓子说了半会,彼此根本无法沟通。情急之中,我们只好比比画画,用手语交流。

现在想想,也许手语,更容易抵达人的心灵。看着我们一脸焦急、无奈,看着我们不停地指手划脚,他呆呆地立了半晌,然后,蹲到地上,用指头在沙地上划了一个圆圈,在中间用力指了指,又顺着中间的点向圆圈外划出一条线,再站起来,伸出胳膊指定一个方向,是演兵场上军事指挥员常有的那种手势。

他转过身走了几步,一转身,看我们还愣在原地不动,又走回来,把我们向他手指的方向推了推。那意思是,赶紧走吧。

凌晨两点,顺着牧羊人手指的方向,我们终于从迷失的雪山里闯出来,重新上了公路。早晨从狮泉河镇出发时,我们计算当天的路程不到两个小时就能到达巴尔兵站。所以路上没有准备干粮,只带了两瓶矿泉水。没东西吃不说,路上还被高原反应不停地折磨着。

后来我想,如果那天遇不上那个善良的牧羊人,如果油箱里没了油,情况会怎样?不敢想!

  

辽阔的阿里(刘晓东摄)

人在路上,常会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悄然发生。

从迷路的险境中逃出来,恐惧的心还未平静,更加凶险的生死考验又扑面而来。

高原上的寒风坚硬如刀。尽管时令已是初夏,但夜里寒风呼啸不止,刮到身上连骨头都一阵一阵地痛。那个晚上,我坐在巴尔兵站宿舍的台阶上,仰望苍穹里的星星,心里升腾起一种无法言说的自豪与欣慰,不管怎么说,总算从死亡峡谷里逃了出来,无论吃了怎样的苦,受过怎样的惊吓,总算平安。

大约凌晨四时,兵站的战士为我们做好了热饭。或许是做饭的战士还没有彻底从睡梦中醒来,端上来的面条,其实是面糊糊,没有放盐,也没有任何菜。我知道,在有的边防哨卡,这样的饭战士可能会吃一个冬天。我心里酸酸的,不敢提任何要求,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在寒风里,一口气吃了两大碗。

因要赶路,我们只在兵站浅睡了两个小时。一大早,又爬起来赶路了。

长途奔波的劳累,还有强烈的高原反应,一上车,上下眼皮就不停地打架。但再累,也得想着安全。上山之前,我准备了六条香烟,一路上不停地抽烟提神、解乏,嘴里尽是烟草的苦味。

界山达坂是西藏与新疆的界山,从阿里下山,翻过界山达坂就进入新疆地界了。而进阿里,界山达坂也是标志。海拔米的界碑旁,玛尼堆上色彩缤纷的哈达随风猎猎,它们在呼啸的风里宣示着人和神的存在。

闯天路的部队官兵,都有一份山下人难望其项背的自豪:海拔米的神仙湾哨卡站过哨,海拔米的甜水海兵站睡过觉,海拔米的界山达坂上撒过尿,海拔米的班公湖里洗过澡。

这些,听起来稀松平常的事,在喀喇昆仑雪山、阿里高原的漫漫天路上,只有不怕牺牲的勇者,才会有这份体验。平凡人,是绝不敢轻易去体验的。

我决定在伸手可摸天的界山达坂上撒一泡尿。

可是,撒完尿,回转身时,我发现小张脸色苍白地蹲在地上闷头抽烟。凭直觉,我知道车子出问题了。

果真是车子出了大麻烦。他沮丧地说,左边两个轮子,刹车片全碎了,刹车不敢踩了,一踩,车子突然打转,方向根本无法控制。停了半晌,他又丢出一句,底盘钢板也断了,你说走还是不走?

滞留在茫茫雪原,等待,会有过路车辆吗?不等,山高,路窄,弯急,坡陡,车子一启动,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泻千里,生死难料。

天蓝如洗,看不到一丝云,连绵起伏的雪山直刺天幕。我忽然想起谭嗣同那首狱中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我们立在“呼隆呼隆”的寒风里,一时相对无言。都在心里盘算着走与不走之间的安全系数。

沉默了很久,小张站起来,大手在空中使劲一挥,“走!”说雪山上有时一天都碰不上一辆车。他找出一小圈铁丝,趴在车底下,将断裂的钢板捆扎了一下。然后,再取出刹车碎片。

我们继续前行。

从高原往低海拔的喀喇昆仑山下走,车子没刹车,危险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路面宽一些,平坦一些还好,但沿途冰雪达坂一座接一座。有的急险弯道上,冰雪还未融化,掌控方向盘的动作稍慢一点,车子就会一头摔进路边的悬崖。我的手心不停地往外冒冷汗。

车子像发疯的牛,在下山路上没命地往前狂飙。

直到现在,我都想不起来,上千公里的下山路,我们是在怎样的惊恐中闯过来的。棉衣几乎每天都会被汗水湿透。

车子抵达叶城零公里,我和小张满面风尘,面向阿里高原和喀喇昆仑雪山长跪不起。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个自称从不落泪的汉子,竟泪湿双眼。

阿里之行,对我,是一次比梦还遥远离奇的行程。在险象环生的雪山奔波一个多月,我的体重减了十四斤。这个数字,浓缩了我闯天路的全部艰险与快活。但是,我心里非常清楚,我所经受的艰险与痛苦,不过是边防一线官兵的万分之一而已。

王雁翔

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特邀作家

王雁翔,甘肃平凉人,作家,供职媒体,现居广州。诗歌、散文作品见于《解放军文艺》《西南军事文学》《西北军事文学》《广州文艺》等刊。

作品曾获第十三届、第二十三届中国新闻奖二等奖,全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等。

已出版《穿越时光的河流》等作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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